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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合刊]《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合刊》(聯經版 友子玉手打)八十憶雙親 七 先父對余之幼年敎誨

已有 1109 次阅读2012-8-2 19:29 |个人分类: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合刊

先父愛子女甚摯。嘗語人:「我得一子,如人增田二百畝。」余之生,哭三日夜不休。先父抱之繞室,噢咻連聲,語先母曰:「此兒當是命貴,誤生吾家耳。」自余有知,先父自鴻聲里夜歸,必携食物一品,如蛋糕酥糖之類,置牀前案上,覆以帽或椀。余晨起揭視,必得食。及余七歲入塾,晨起遂不見食品。先母吿余曰:「汝已入塾,爲小學生,當漸知學大人樣,與兄姊爲伍,晨起點心,可勿望矣。」余下一弟,先父最所鍾愛,不幸早夭。先父抱之呼曰:「必重來我家。」次弟生,眉上有一大黑痣。先父喜曰:「我兒果重來矣。」

先父爲先兄與放大風箏某伯父家一堂兄,聘一塾師,姓,自七房橋東五里許蕩口鎭來,寓某伯父家。携一子,三人同塾。翌年秋,先父挈余往,先瞻拜至聖先師像,遂四人同塾。師患心痛疾,午睡起,必捧胸蹙額,繞室急步。余童騃無知。一日,二兄逗余,笑聲縱。翌日上學,日讀生字二十,忽增爲三十。余幸能強記不忘,又增爲四十。如是遞增,日讀生字至七八十,皆強勉記之。因離室小便,歸座,塾師喚至其座前,曰:「汝何離座?」重擊手心十掌。自是不敢離室小便,溺褲中盡濕。歸爲先母知,問余,不敢答。問先兄,以實吿。先母默然。一日傍晚,先父來塾,立余後,適余誦大學章句序至「及孟子没」,時師尙未爲余開講。先父指「没」字問余,曰:「知此字義否?」余答:「如人落水,没頭顚倒。」先父問:「汝何知此『没』字乃落水?」余答:「因字旁稱三點水猜測之。」先父撫余頭,語塾師曰:「此兒或前生曾讀書來。」塾師因讚余聰慧。先父歸,以吿先母,先母遂吿先父余溺褲中事。年終,先父因謝師歇塾。爲余兄弟學業,移家至蕩口,訪得一名師,亦姓,住大場上克復堂東偏,余家因賃居克復堂西偏,俾便往返。時余年八歲,師爲余講史槪節要地球韻言兩書。余對地球韻言所講如瑞典挪威日夜長短等事更感興趣。講兩書畢,不幸師忽病,不能坐塾,諸生集庭中鑿池養魚,學業全廢。余家遂又遷居。在大場上之北另一街,一大樓,已舊,北向,余一家居之。余兄弟遂不上塾。余竟日閲讀小説,常藏身院中一大石堆後,背牆而坐。天色暗,又每爬上屋頂讀之。余目近視,自此始。

先父母對子女,從無疾言厲色。子女偶有過失,轉益溫婉,冀自悔悟。先伯父家從兄來住吾家,一日傍晚,邀余同往七房橋。謂:「汝當吿嬸母。」余往吿先母。先母以余戲言,未理會。待晚飯,兩人不至,乃知果往。先父偕侍從楊四寶,掌燈夜至七房橋。余已睡,披衣急起,隨先父歸。途中,先父絶不提此事。至鎭上,先父挈余進一家湯糰舖吃湯糰,始回家,先母先姊先兄,一燈相候。先母先姊謂余:「汝反吃得一碗湯糰。」促速先睡。

先父每晚必到街口一鴉片館,鎭中有事,多在鴉片館解決。一夕,楊四寶挈余同去,先父亦不禁。館中鴉片舖三面環設,約可十許舖。一客忽言:「聞汝能背誦三國演義,信否?」余點首。又一客言:「今夕可一試否?」余又點首。又一客言:「當由我命題。」因令背誦「諸葛亮舌戰羣儒」。是夕,余以背誦兼表演,爲諸葛亮,立一處;爲張昭諸人,另立他處。背誦既畢,諸客競向先父讚余,先父唯唯不答一辭。翌日之夕,楊四寶又挈余去,先父亦不禁。路過一橋,先父問:「識橋字否?」余點頭曰:「識。」問:「橋字何旁?」答曰:「木字旁。」問:「以木字易馬字爲旁,識否?」余答曰:「識,乃驕字。」先父又問:「驕字何義,知否?」余又點首曰:「知。」先父因挽余臂,輕聲問曰:「汝昨夜有近此驕字否?」余聞言如聞震雷,俯首默不語。至館中,諸客見余,言今夜當易新題。一客言:「今夕由我命題,試背誦『諸葛亮駡死王朗』。」諸客見余態忸怩不安,大異前夕,遂不相強。此後楊四寶亦不再邀余去鴉片館,蓋先父已預戒之矣。時余年方九歲。

先父每晚去鴉片館,先母先姊皆先睡,由先兄候門。余見先兄一人獨守,恆相伴不睡。先父必囑先兄今夜讀何書,歸當考問。聽樓下叩門聲,先兄即促余速上牀,一人下樓開門。某一時期,先父令先兄讀國朝先正事略諸書,講軍平洪楊事。某夜,値曾國荃軍隊攻破金陵李成典蕭孚泗等先入城有功。先父因言,此處語中有隠諱。既爲先兄講述,因曰:「讀書當知言外意。寫一字,或有三字未寫。寫一句,或有三句未寫。遇此等處,當運用自己聰明,始解讀書。」余枕上竊聽,喜而不寐。此後乃以枕上竊聽爲常。先兄常逾十一時始得上牀。先父猶披燈夜讀,必過十二時始睡。

先父或自知體弱多病,教督先兄極嚴。先兄猶及赴晚清最末一期之科舉,然不第。時鎭上新有果育小學校,爲末鄕間新教育開始。先父命先兄及余往讀。先兄入高等一年級,余入初等一年級。先父對余課程,似較放任,不加督促。某夕,有兩客來閒談,余臥隔室,聞先父吿兩客:「此兒亦能粗通文字。」舉余在學校中作文,及在家私效先兄作散篇論文,專據三國演義關羽論張飛論等數十篇,私藏不予先兄知之,乃先父此夜亦提及,余驚愧不已。此後遇先父教導先兄時,亦許余旁聽。謂若有知,不妨羼言。

先父體益衰,不再夜出赴鴉片館,獨一人在家據榻吸食。先母先姊燈下紡紗縫衣,先兄伴讀一旁。先父每召余至鴉片榻前閒話,歷一時兩時不休。先母、先姊、先兄私笑余:「汝在兄弟中貌最醜,陪侍父親,卻能多話。聒聒竟何語。」余恧然不能對。及後思之,亦不記當時先父對余何言。要之,先父似從不作正面教誨,多作側面啟發語。何意愚昧,竟不能仰副先父當時之苦心灌輸培植於萬一!滋足媿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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