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门前的香椿树又是一派生机勃勃了。每逢此时,母亲都会天天坐在树下往远处张望,望到寂寥的乡间小路上出现一个人影就会莫名地激动起来——即使我已经时时陪在她身边,她也终改不了这习惯。
这习惯大概是十年前留下的。那年,我第一次离家。
(一)
我说的离家,指的是真正的独自外出,之前跟父亲一起出的门不算数。因为家里世代经商,我从小就帮着操持些力所能及的事儿,外出采购送货也是常有的,只不过都是与父亲一起。彼时的我,像所有的少年人一样渴望远离繁琐和唠叨,终于有机会独当一面的时候自然是非常开心的,虽然也只不过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次送货。
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,走到半路,遇到了暴雨,我运送的那些干货最怕潮湿,只得等雨停水退,才好继续上路。初为少东家的我权衡了许久,还是决定住在乡下,毕竟能节省一些开支。我选了离城区最近的一座村庄,想要去租一套民房。一进村口,就看见了那棵树干约有碗口大小、枝叶十分茂盛的香椿树,在雨中兀自挺立——似乎冥冥之中,我就默认了树下那户人家是我在此地最好的落脚之处,也许是因为这棵树的似曾相识。
更让人似曾相识的,是从屋内颤颤巍巍走出来的主人家,一位老太太;她让我想起了远在家乡的娘,虽然她比我的娘更显老态。她一边引我往院内搬东西,一边说:“娃儿啊,你就叫我老娘吧!”我停下来抖了抖雨披上的雨水,点点头,觉得这个称呼很应景。
(二)
雨并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,看来一时半刻是走不得了。安顿好了一应杂事之后,就与老娘攀谈了起来。原来她并不是这房子里唯一的住户,有一个孩子与她相依为命,她提起这孩子的时候总是叫他“娃子”——突然想起老娘与我刚见面就叫我“娃儿”,不由心头一动,涌上来阵阵暖意。
娃子是老娘的唯一。娃子身体壮实,从小到大没瞧过大夫,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吧。老娘说她喜欢看着娃子,看着他从只会哇哇乱哭到开始怯生生地叫妈妈,再到学会小心翼翼地把汤碗端上饭桌……他一直都是她的全部依靠。她觉得自己生于世间就是一叶纸舟,飘摇不定,娃子在的地方才是可以停靠的地方。
娃子会疼人。从记事起就开始帮着母亲忙活家里和地里,母子俩日子虽然过得清贫,却是有滋有味。眼瞅着越来越多的活被娃子揽过去,老娘的身体是越来越轻松,心里却也越来越沉重——老娘好歹也是读过书的人,见过外面的世界,她想让娃子出人头地。老娘知道,对于农村的孩子来说,要成龙成凤,只有读书。
娃子聪慧。老师收他入学时随口问了问加减法,要求背几首开蒙的诗词,娃子居然对答如流,把在一旁捏了满把汗的老娘听得愣了神——这娃子,这娃子有心啊,平常跟大孩子们一起玩的时候,偶尔看他们写作业,默默记下了这么多东西……这时听娃子叫了一声妈,“妈,我走了。”老娘才缓过神来,对娃子笑了笑,眼中充满了怜爱与希望。
(三)
我折了一只纸舟,放在门前树下,看它随水流走。雨势一时稍减,才让那纸舟虽然飘摇但最终得以顺利流出村口,汇入田间水沟。我耳边听着老娘的讲述,目光追随着纸舟,怅然若失。眼前似乎出现了娃子单薄瘦弱的身躯,他正要走入学校大门,一回头,坚毅的眼神闪闪发亮。
娃子上学了。开学第一天,老娘老早就往城区跑,去给娃子买文具。遇到同乡,问她干什么这么火急火燎的,她神采飞扬地回答:“我家娃子上学了,我去买……”话没说完,人就已经走远了。
“那天早上,鸡一打鸣,娃子就早早地在堂屋坐着,我一推门他就跑过来抱着我不肯松开。”老娘说,“娃子这是害怕了,从小到大都没离过家,哪能不害怕。我呀,就赶紧蹲下来抱他,哄他,过了好久他才肯松手。”老娘回忆起那场景,一脸的满足,下意识地握起我的手来回抚摸;我想,老娘想娃子了。
老娘继续说:“你可不知道,为了娃子上学,我还特意给他重新取了个名字,想了好几天才想好的名字,叫‘白正青’,正气凛然,青云直上。你说好也不好?”我笑着点头应和:“好!这名字好。好听!有内涵!”老娘也笑了,说:“孩子长大了,总不能老叫娃子,同学们会笑他。娃子可懂事了,当时就跟你现在一样不停地点头,连连说记住了记住了——‘老师要是问我叫什么,我就说叫正青,姓白,对了吧?’”老娘嘴角上扬,浑身被幸福感团团围住。“每天望着娃子离开,总要在门口多站一会儿;估摸着娃子该回来了,我就老早坐在门口等他。他总是不让我等,他说儿子答应你放学就立即回家,我知道娘在等我呢,我已经长大了,我是娘的靠山……”
(四)
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噙了满眼的泪花,老娘坐在门口等娃子的图景在脑子里挥之不去,让我莫名心动,心痛。刚想趁老娘不注意,要借着擦额上雨水的机会拭去眼泪,老娘却站起来说累了,要歇歇。我赶紧扶她回屋躺下,轻轻地退出来站在门口,看那雨正下得越来越大。
一个老乡刚好走到村口,到门口来躲这一波突然而至的雨势。说起这家里的娃子,他居然兴致颇高,多加赞许:“这娃子读书用功,他老娘可真是省心。在省城的重点高中上学,不但不需要家里交学费,他挣来的奖学金还能贴补家用,时不时地给他老娘买这买那。我们啊都羡慕死了,家里有个这样的孩子,真是几世修来的好福气……”
雨始终下个不停。我不准备再等下去了,等老娘醒来,把货物托给她照看,我就先回了家,要等雨过天晴之后再来取货。离开时的汽车在风雨中飘摇,就像一只纸舟;我并不知道老娘有没有像目送娃子一样目送我离开,因为车窗上满是雨痕,我脸上满是泪痕。
后来的十年里,我断断续续地还知道了:娃子考上了大学,娃子回到了家乡;老娘生病了,娃子床前服侍,不离左右,最后老娘痊愈了,娃子却累倒了;老娘待娃子身体恢复,执意把他推出门去闯荡世界;娃子终于真的不再是娃子,终于成了一表人才的“白正青”;正青很忙,很忙的正青一有闲暇就回到香椿树下的家里陪伴老娘。正青说:“娘,有您在,才有家有。您是港湾,是我这叶漂泊的纸舟要时时停靠的地方。我愿永远在您身旁。”
(五)
十年后的今天,下着雨,我正陪在自己的老娘身旁。
家门前的香椿树又是一派生机勃勃了。每逢此时,母亲都会天天坐在树下往远处张望,望到寂寥的乡间小路上出现一个人影就会莫名地激动起来——即使我已经时时陪在她身边,她也终改不了这习惯。
我折了两只纸舟,把它们紧紧地黏在一起,放在门前树下,然后紧紧地握住母亲的手,一起看纸舟随水流走。雨势虽大,两只并行的纸舟稳稳当当流出村口,汇入了田间水沟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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